/ 東學西漸:戰後亞洲藝術於歐洲的收藏脈絡

哲羅姆.努泰、邵雅曼、許劍龍

藝術家

前往展覽

主持
邵雅曼
永添藝術.金馬賓館當代美術館執行長

與談
哲羅姆・努泰
巴黎大皇宮執行顧問、法國盧森堡美術館館長

許劍龍
水墨現場主席

本座談感謝藝術家蕭勤與其基金會的支持




雅曼:自古典時期(十七至十八世紀)以降,亞洲藝術已在歐洲收藏中令人著迷。而今有趣的是,我們可從十九世紀末期開創精神中反思這個主要標的,例如愛米爾.吉美的亞洲之旅及收藏,使得法國吉美博物館成為一個亞洲在歐洲的窗口。這段歷史突顯了當今亞洲現代與當代藝術的需求日益增長。如今在歐洲收藏當代藝術是否已經成為了一種全球化呢?蕭勤是這段歷史上的一個特例。這場講座探討了關於歐洲和亞洲收藏藝術的問題和議題,亞洲現代與當代藝術於當今世界的蓬勃發展,以及蕭勤畫作於歐洲及亞洲的演變歷程。

哲羅姆:謝謝你,雅曼。我很高興同時在高雄和巴黎看到蕭勤的平行展。巴黎對很多人來說是藝術之都,平行展就像是一幅巴黎和高雄之間的鏡子,而這面鏡子的藝術家就是蕭勤。特別重要地去強調這一點,因為蕭勤的一生是種象徵著他的作品捍衛、促進文化交流,特別是東西方文化交流。正如我們所說,為什麼是禪色呢?首先,它可能看起來像是悖論,因為禪宗哲學是一個概念是最終談到靈性是抽象的,你必須感受和實踐。色彩就代表繪畫藝術。結合這兩個論點的想法顯然,因為蕭勤的藝術的確是成功的、是有成就的,他塑造禪宗的形象。還記得Paul Klee?藝術並非複製可見之物,而是使之得見,意味著藝術的目的是使有形為無形,而蕭勤藝術作品充斥著抽象藝術都是試圖給予一種包覆的概念,一個概念的形象。我認為禪色是蕭勤在過程中的完美總結,也是一種成就。

雅曼:延續使有形為無形這主題,我們剛剛和劍龍一起談論,他認為蕭勤不是為禪作畫,而是表達出他的靈性部份,這也是這場運動的一部分。蕭勤引進到西方國家,在西方抽象藝術中建立東方哲學。那麼我們能談談這個運動嗎?

劍龍:是的,當時20世紀60年代初,蕭勤在米蘭定居下來,他創立並發起了一項名為龐圖的重要藝術運動,這種龐圖運動實際上是東方哲學的表達,包括禪宗和道教。蕭勤在戰後時期著重和關注,他向中國藝術家發問,說他自己是如何擁抱自我文化根源的,然後提出與西方世界分享的哲學。根據我的經驗,我發現Jerome所策畫的展覽方向非常鼓舞人心,因為他們實際上是基於方法論來呈現蕭勤的畫作,他們甚至試圖建立蕭勤現代藝術之間的對話,與Guimet博物館收藏亞洲文明物品一起,我發現真的很引人入勝。共同點是關於人類文明,無論5000年前還是現在,當我們看著他,我們看到了宇宙。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齊聚在高雄,我發現這個地方的特殊概念非常獨特,我們可以捕捉到這個藝術空間中光的本質,也捕捉到了蕭勤藝術作品中的宇宙能量,實際上也分享了這個思想和靈感來自他對禪宗哲學的理解。

雅曼:我認為Guimet博物館代表著法國通往亞洲的窗口,Guimet博物館擁有今時今日亞洲最多的流行藝術收藏品,它特別擁有亞洲古董的精彩珍品和藏品,為了體現我們根深蒂固的亞洲藝術史,而蕭勤的當代藝術是。事實上,偉大藝術家植根於藝術史的過程。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追隨其他藝術家並思考他們。今天在巴黎我們可以看到息息相關且具有意義的藝術觀點,你可以看到古董經典陶瓷,例如來自中國的青銅器,以及他對蕭勤畫作所代表的科學之舞。在蕭勤的畫中顯而易見,雖然不是影響他的作畫,但是書法文化在Guimet博物館是非常重要的收藏。當然,書法文化存在於亞洲藝術傳統之中,同樣在法國也可以看到,書法本身帶有一種義務要表達某種特殊意涵,因為書法是種書寫方式,所以傳達出一些東西,當代藝術畫家從中傳達某些特定信息,也在其中闡述自己。蕭勤在這幅畫中所傳達的是畫家的純粹能量,它將繪畫僅僅指畫作本身,對於蕭勤沒有任何特殊的溝通信息,藝術至先反映了藝術家本身。我們認為這也是龐圖的組合,這就像畫中的眼睛,看起來如此成熟,就像一些傳統的日本版畫,它們在19世紀受到如此大的影響。

哲羅姆:所以很多來自歐洲的畫家都回歸到這觀點,但是,在畫作本身可以看到些非常現代的東西,相當純粹,因為主要的顏色是畫布本身的白色,所以這是非常有意義的藝術非常有意義的作品,在60年代,這是藝術中最激進的運動。

劍龍:當你提到吉美所展出的這一件作品 (Illuminated Heart-2 妙心),你提到了極簡主義和書法搬的筆觸,據我所知,比較接近西方國家看待禪的角度。對於藝術家或是東方國家而言,其所理解的將轉換為一種體驗,我會稱之為一種內在的體悟,這樣的體悟超脫精神的更上層的體驗。就像中國的水墨畫,當我們提到中國的水墨畫,我們有創造出額外想像空間的留白,我們稱之為寫意,以及作者、藝術家和觀賞者是如何透過他們的經驗去詮釋的。在1961年至1963年的兩、三年裡,蕭勤做出這樣大膽的宣言,這是東方意味非常濃厚的一個概念。PUNTO,生命的循環,書法的龐圖國際藝術運動,是與思想有所關聯的,作家或藝術家是如何與宇宙做連結的一種直覺。但這也可能是來自西方的概念,因為這是關於結構和人為的能量。我想指出的是,在當時,蕭勤並沒有忘記他的根本,所以當他在歐洲時,他正在用新的媒材在畫布上展現他的中華哲學,以此呈現給世人。所以我認為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他是架接東西方藝術的人。舉例來說,這兩件作品中,簡單的一個圓圈便是龐圖藝術運動的開始。而龐圖,你選擇了這一件,道的起源,同時有關道與氣,道教所講述的能量流動。1964年到1966年之間,你會看到像這樣的、另一種形式的力量的擴張。如果以使用鮮明色彩的結構來說,我視此為蕭勤在其他藝術運動的影響下將西方的抽象完全吸收到東方哲學思想的開始,我相信我們後續會作這些藝術運動相關的介紹。同樣的,這也是龐圖一個經典的象徵,這一個龐圖和我們剛剛看到的大相逕庭,只有一個點,像是一層又一層的圓圈,其實是受的印度佛教的影響。所以在我看來1961到1966是蕭勤生涯發展最重要的一段時間,這也呈現在我們在本次展覽中所見。

雅曼:蕭勤在1960年代在歐洲發動龐圖藝術運動時,西方學者是如何看待或理解此項運動?

哲羅姆:我想就定義上來說,龐圖國際藝術運動確實是具國際性的,不僅是因為它是由一位中國藝術家在1960年代的米蘭發起的,這也是一項國際間的交流,由中國畫家蕭勤、義大利畫家卡爾代拉拉和日本雕塑家吾妻兼治郎和其他米蘭來自各地的個體所發起。當時米蘭可以說是藝術界的首都,當然現在還是,可惜不如以往。這樣的交流呈現在這幅畫作中,我完全同意本展的觀點,因為這一個「點」,代表了,雖然是充滿了東方思想,卻能很輕易地被外人所理解,「點」每一幅畫作中最微小的共通點,是結束也是開始。這幅畫作在我看來也闡述了這種國際間的交流,這一個「點」同時也是一個「圓」,佛教的理念在其中循環,你也能在這幅畫中找到密宗的幾何、宇宙的符號,同樣在這個年代,在另一位著名畫家S.-H. 拉扎的作品中也有跡可循。在畫布上以鮮明的色彩、幾何的筆觸,甚至是演變成如你所說的醒目色彩的幾何,但我會說在1960年代的作品中是最特立獨行的。思考一下佛蘭克˙斯特拉對幾何的運用,就可以想像1960年代早期的世界中所產生的藝術家之間的國際交流,甚至想像的到全球化藝術出現的時期。因此我總會稱蕭勤是個先驅者,充滿遠見的藝術家,一位將這種國際交流集大成在自己的作品中的先驅者。

雅曼:我也在這邊看到了一些受法國影響的影子,如硬邊主義般的結構,我回想起蕭勤在巴黎的第一個展覽是辦在1964年。在1960年代早期抒情的抽象表現主義盛行,蕭勤以潑彩或是滴彩的方式表現宇宙擴張,你可以看到很多這樣一點點小小的顏色,他正是以這種方式表現氣和能量的運行。我在一些1960年代的藝術評論中讀到說蕭勤也許是受到法國抒情表現主義才會將個人的情感置於這樣冷抽象之中。所以他若只是複製了這樣強烈的結構感,他的作品該是理性直白的,但我在這件作品中看見了藝術家的情感。

哲羅姆:我完全同意。剛剛我提到這是種國際的交流,現在我們也能同時發展出那種關係。在當時有一位著名的法國詩人愛德華˙格裏桑特,他同時也是位哲學家,他曾說過:文化的改變須透過交流,而交流需透過改變。我想蕭勤的一生體現和展現了這樣充滿詩意的佳句。1956年他人在西班牙,安東尼•達比埃斯進行了交流,我住在西班牙時也有幸能向安東尼•達比埃斯交流學習,然後從他身上,我深悟達比埃斯與亞洲藝術家之間的對話,以及亞洲傳統藝術對他影響的重要性。同樣的,蕭勤也能在和達比埃斯的交流中學習,在他搬到義大利之後,在那裡他遇見了一位天才也是偉大的發明家,阿根廷藝術家盧齊歐•封塔納。比較他們兩人的作品,即便雙方皆具有強烈的個人的特色,都能見到一定程度的交集,同時他也和恩里科•卡斯特萊納有所接觸,和其他與他交好的領銜者之間的交流,不只是泛泛之交,而是實質上的藝術交流。回到龐圖國際運動的話題上,有趣的是,我越是思考就越會想到佛教的法的輪迴,因為這就是一個循環,國際交流和整個的藝術過程和表示都是一個圓圈。回想蕭勤年輕的時期,他創作時所想的都是塞尚,之後他便會將塞尚以先驅的姿態帶入西方文化,稱其為一種新的創作方式。這便是一個循環,你知道我現今與另一位中國藝術家蔡國強合作過,我策畫了他在拿坡里國立考古博物館的上一場展覽,蔡國強早期的作品也是承繼於塞尚之後,眾所周知的聖維克多山,以及其他。1935年出生的蕭勤在他的世代裡是一位先驅者,他的作品能在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出對我來說是無比重要的,因為吉美博物館的名字來自Émile Guimet的家族姓氏,Émile Guimet是十九世紀中葉一位年輕的實業家,他也是一位先驅者,在全球文化交流出現以前,他便已經走遍世界各地了,尤其是到亞洲旅行,在1876到1877年間於印度、中國和日本間旅行,透過收藏和帶回了大量的藝術品,旋即豎立了無可被撼動身分形象,成立博物館,成為與新世界連接的窗口,當時西方國家並不了熟悉東方,正因為他有這樣的遠見:透過文化交而出現新世界,給藝術家帶來新的可能。從十九世紀晚期到整個二十世紀—吉美博物館是在1888開幕的—從當時開始,歐洲及亞洲文化與藝術家之間交流的實行,締造了二十世紀的藝術高峰,若少了歐亞間的交流,少了亞洲藝術文化的發現,尤其是日本藝術,在當時的法國稱為日本主義,就不會有莫內、梵谷、竇加和高更這些知名的畫家。1904年,當Brâncuşi,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雕塑家、現代雕塑的發明人,從羅馬尼亞來到巴黎,他拜訪了吉美博物館,受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衝擊。若是比較他拜訪吉美前後的作品,其中的轉變極大,轉變為抽象文化,事物最基本的精髓,他會說:我想要表現的不是一隻魚,而是魚的本質。你會發現有金箔鍍金的效果,再來是拋光的青銅,來自所有他當下第一次在吉美博物館,接觸的佛陀和印度佛教的影響。在二十世紀早期還沒有像今天一樣能跨洲的交通管道,我可以在早於你當地時間13小時的時點打給你,穿越時差、國際交流,但是回到那個年代,我們談論先驅者,在我看來,蕭勤的作品在吉美展出正是兩大先驅者的水平交流。

劍龍:我們也提到1950年代和1960年代的重要性,當時正是二戰結束的戰後時期。

哲羅姆:當然了。蕭勤和他的友人在當時都約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有責任重塑或是建立一個新的秩序,從零開始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在戰爭之後的藝術家和文化家都有這樣共同的精神和價值觀,他們想要共同合作重建事件。

雅曼:這就是為什麼Jerome提到了這個改變,當東方的哲學帶到了歐洲,就好似給歐洲帶來了仙丹靈藥一樣,我們正在講述的是關於進一步的沉思以及生命的意義,是非常哲學的,這是可以重新思考並重塑西方世界的解套之路,攸關我們如何重新凝視西方藝術運動。這就是為什麼我說蕭勤是先驅者,你提到了Tàpies,我相信Tàpies的第一個中文訪問該由蕭勤主持,我們不能否定禪對Tàpies的作品有所影響,尤其是在1960年代,這樣的文化交流中,我們看的了蕭勤在戰後抽象藝術運動代表的重要性,我相信透過在永添藝術.金馬賓館當代美術館採用吉美提供的策展方向,我們可以真實地展示蕭勤如何從歐洲戰後時期到今日開啟他的旅程。回到我們所處的地點與時間的話題上,我們回顧漫長的藝術史以及當蕭勤從1960年代至今的生命歷程,我們能說現今世界正在合而為一嗎?而我們確實也看見東西方生活場景的相似之處,至今我們如何去解釋所謂”文化”這個現象?

哲羅姆:我想藝術之於這個世界就是一面明鏡,藝術與其所在的世界無法作切割,藝術家也是歷史中活生生的人類,事實就是我們可以說這是很棒的,我們身處於全球化的世界,以我們身上的衣物為例,其中有受亞洲藝術的影響,也有日本的設計師所闡述西方國家稱為的元素。當我們提到藍色、藍染,將棉染色的主義來自古代印度的Ahmedabad,Gujarat的藍染,棉花的文化,將棉花變作布料的主意好幾千年期在印度流域被發明,羅馬帝國信印度進口大量的棉花和布料,有文獻可考說羅馬學者認為印度棉會攻陷世界。這是事實!因為那是我們的生活必需品,這不是很棒的嗎?在那之後許多設計師有機會多做變化,我們現在的衣著不是一點印度的元素都沒有嗎?所以我想這又是一個循環,我今日所見的世界,我們的世界,就像這個交流的昇華。蕭勤在幾年之間,在中國生長,搬到台北,造訪了西班牙、米蘭、巴黎和美國,又回到上海,所以他一直在漂流,他是流浪藝術家的先驅者,今日成功有為的藝術家皆是如此。當然,我希望他們能夠將他們所見所聞融合在一起。我也有這樣的機會,出生在法國,在法國長大,但住在西班牙。像蕭勤一樣,我也住過義大利、印度和美國,這都帶給我極大的啟發,並教導了我許多,在過去的25年中,每當我有機會與當代的年輕藝術家合作時,我總是推動他們去外國旅居,與藝術家見面,學習其他藝術技巧、其他的哲學思想。一位我共事過的藝術家,著名的視覺藝術家,比爾•維奧拉,他的生涯在1980年的一個在日本藝術旅居中改變了,他待了一年,學習禪宗哲學,他的生活和他的藝術因此而改變了,就算不知道這一項軼事,你依然可以理解比爾•維奧拉的作品。在亞洲,我有機會在韓國籌劃一場備受讚譽的展,正也是因為如此。所以今天我們有這種的昇華和當代藝術家,他們有機會和能力來趕上。但問題是,他們將會如何運用機會和能力。因為世界已經是屬於他們的了,他們就像被寵壞了的孩子一樣,而蕭勤所想的是貫徹到底的努力。我不確定,但可以等著看。今日我見過了許多跨文化交流,一些藝術家在藝術中展現了非常強烈,非常具原創性,非常強大的主張,以蔡國強來說,他受到的影響來自歐洲、繪畫史,還有,在創作中運用火炎的美對某些西方文化中有一定的重要性。甚至是,多虧了他的旅程,他在日本發現了運用火藥來創作繪畫的方法。雖然他出生在中國,他卻在歐洲有了很多的發現,然後是紐約。因此我想今日和明日,都有可能出現為藝術添加新元素的契機,不論是新形狀或是新形式,這要歸功於在未來相遇的融合。藝術是永遠都在找尋新形式、新形象和新外在。

Jerome Neutres in Conversation ©ALIEN Art

Les couleurs du Ch’an.Hommage à Hsiao Chin © ALIEN Art Centre